是谁在打响一场「文字游击战」？

读图时代，文字似乎难以给我们带来图像般的刺激。但是，有这样一种景观：文字以某种方式占据着公共空间，或意义难明，或幽默揶揄。它们蓦然出现在人眼前，令假扮「正常」的我们「出戏」。

最为常见的一种类型，我们暂且把它归为「小字」。「小」既指字所占的面积，也指形式的简陋（它们大多为潦草的手写）。「小字」的语意与其所处环境制造出反差，痛点便藏在其间。在曾经公共卫生较差、人口素质仍待提升的年代，我们会在「肮脏角落」或者名胜古迹上发现这些喃喃自语。人们往往容易忽略它们的存在。这些实体「短消息」仿佛是井然有序的信息社会中的乱码，又像曾经社交软件上流行的漂流瓶。在其肆意飘荡的过程中，总会有细心的人与之相遇，并激起人们回应、反馈与记录的欲望。

路边的公共书写，作者不详。

热心拍摄者对现实的「截取」使小字和背景间特殊的连结 / 断裂被放大。它们变成社交媒体上的段子，装点着枯燥无聊的生活，但这多少显得有些力不从心。此番修辞并非对现实的粉饰，而是对存在于现实内部的伤口的揭示。借此，我们窥见模糊的真实。犹记几年前，在北京望京一座现代主义大商场外的停车通路边，一片闪闪的铁皮围挡上有人用喷枪涂鸦：「明天会更好」。而后继之人则在此断言下加上括号，放入了表示疑问的语气词：「吧？」—— 彷徨之感顿生。然而，最近一次再经过那里，围挡早已撤除，一座精致的街心公园落成了。或许，明天真的在变得更好（吧？）

「大字」相较于「小字」，在视觉上更为规范：背景是统一的，颜色是纯粹的，字体要有力，不能显得羸弱。标语传达着果断、决心和力量，其视觉要素皆服务于此。大字标语宣示着共同的期许，激发着共同的努力，它凝聚起视觉上的「意志」。

然而，仍然有从此意志下逃逸的大字。那些诗意的语句突兀地出现在管理权缺失的地带，它们戏仿着标语的模式，用同样的视觉手法来完成不同的事业。语句的意义被软化，它们不再关心那些宏大叙事下的主题，而是通过刺激个体的目光联络起人们的共情。对于书写者来说，情绪是个人的，但当其被巨大地书写时，就构成了大声地呐喊。文本本身的意义也许并不强烈，但形式却赋予其魔力。通过模仿权力惯常的传达形式，诗意大字的「书写」行动构成了一种「戏谑」，甚至「反抗」。权力密网的漏洞之处往往是大字的逃逸地点，但它们并不一定都位于相对边缘的村落，对城市的「占领」亦是可行的。

路边的公共书写，作者不详。

比大字更「大」的是具备质疑精神的文字。以 Joseph Beuys 作为研究对象的平面设计师「仙人」曾在 2019 年初春实施了一场观念性的城市「占领」运动。他选择的场所是位于北京繁华地带的一条处在枯水期的河道。他用金色涂料在河床上书写下「占领」两个大字。这两个字的宽度几乎与河床底部等大，临着马路桥，过往的车辆皆可见到。此行动被纳入了他的「攻势」系列，以公共空间中愈发紧缩的表达空间为主题。

而在 2017 年的另一场由笔者策划的位于德国柏林的艺术项目《寻觅乌托邦》中，「仙人」同样以「字」介入公共空间。大大的「無」字印制在透明材质上，悬吊于东柏林的一座博物馆的门廊柱上。这件文字作品刻意制造出不知如何「正确」观看的视觉窘境，从而构成对全球乌托邦和刻意模糊东西方差异的辛辣讽刺。

路边的公共书写，作者不详。

文字的背后隐含着书写者的动机。在导演雎安奇的影像创作《大字》中，摄影机记录着庞然大物般的文字。上世纪 60 年代末，国际局势风起云涌，一座秘密的军用机场在中国西部的无人区开工。其航标是 30 个几乎与足球场等大的汉字。它们由碎石堆砌而成，构起一段革命时代的政宣口号。荒凉的戈壁滩上，这些字化成一幅奇迹般的地景：它们是历史的记忆、时代的见证。文字「书写」背后的历史、政治的深层动力被挖掘而出。而另一位艺术家 Tony Cokes 对文字的使用则超越了前述的观念性，直逼后观念主义（post-conceptual art）。在他的影像装置中，无衬线体的本文明晃晃地位于纯度极高的背景上，像是提醒、又仿佛是某种测试，消解着文字使用中的既定特权和等级制度。

Cokes 的「字」虽然没有如本文讨论的其他案例那样被书写在实体空间中，但他却精确地指出我们如今最经常接触文字的方式 —— 数字化的大众媒体。这并不是 Jean Baudrillard 式「拟像产生真实」的推断，而是意味着网络媒体创造出的共时性使我们更容易被「字」所控制。1990 年，Jürgen Habermas 在《公共领域的结构转型》序言的末尾谈到数字时代的民主可能性：「与平等同时出现的是面对无法透视的复杂制度时权力的空缺。」三十余载之后，此数字空间的权力宝座不再是空位，而是大企业和政治利益集团争夺、谈判、妥协的关键领域。数据化了的文字在资本、治理两种逻辑的审查之下，难逃被算法归类、预测的宿命。而不论是我们前面提及的「小字」、「大字」还是更具批判精神的「大大字」，它们都试图以介入的姿态、游击的方式逃离被计算、被控制的圈套。

河道上的「占领」在完成不久后就被工人用水泥覆盖了，未干透的水泥提示曾发生在这里的异样行动。的确，除了特定用途的标语，这些大字、小字都难逃「被取消」的命运，但是它们本就不「奢求」被永久铭记。这些「书写」是临时的，在令我们会心一笑之后，它们重新唤起我们麻木的神经，在日常中标明公共空间的真实存在。